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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奖得主海漄短篇小说《尽化塔》:技术能否留住美好?

海漄 科幻世界SFW 2024-01-26

10月21日晚,第81届雨果奖在成都科幻馆揭晓。海漄凭借作品《时空画师》获得了“最佳短中篇小说”奖。海漄擅长将科幻想象与历史结合,从中国历史中探寻更多的科幻性。


海漄的《江之怒》刊登在《科幻世界》2021年6期,《尽化塔》刊登于《科幻世界》2023年增刊“历史主题科幻特辑”中,也收录在由科幻世界杂志社与Future Fiction共同推出的《银河奖专辑1(中英双语版)》中,目前,科幻世界拥有这两篇作品的独家版权。





在这里,我们将《尽化塔》的全文放出,以飨读者朋友们!



尽化塔

文/ 海漄

大巴驶入县城时已近黄昏。


低矮的砖房,光秃秃的黄土丘,和无数深秋时节的北方小城一般,这里不见丁点儿绿色,透着一股萧瑟的气息,直到它出现在视野中。


千百年来,它屹立于此,一直是附近最庞大、最高耸的建筑,却毫无突兀之感。此时,它的绝大部分已经遁入晦暗之中,唯有因层层出跳而灵动欲飞的塔檐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边。单调乏味的景色立刻鲜活了起来,但又是那么的沉静肃穆。陈雯知道,这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洗涤与共鸣。


到达宾馆时,天已经黑透了。陈雯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便赶往目的地。


寺院坐北朝南,位于山门与大殿之间的南北中轴线上。 陈雯仰头眺望,似朝圣般一步步地向前走去,只见无数斗拱和立柱层叠环绕。从外观上看,除第一层设有重檐之外,以上诸层均为单檐,合计五层六檐。但陈雯清楚,在仅以梁、 柱搭接起的明层之间,还建有由斗拱、梁椎组成的铺作层和满布斜撑的暗层,五明四暗,实为九层。一暗一明,刚柔相 济,正是这样的结构既保证了整体的强度,又具备了极佳的抗震性能,方能从辽代留存至今。


清晨的微光中,天蓝得连一片云也没有。历经千年风雨, 它表面的油饰彩绘已全部脱落,显出内里纯润的木色,雄浑而厚重,恍然与空灵的天空融为一体。而那顶部的铁刹则在晨光下熠熠生辉,沟通着天与地、人与佛、过去和未来。


微风拂过,风铃摆动,禅音悠扬,早起的群鸟自它顶端盘旋而下。陈雯的目光被它们牵引着,越过“峻极神工”和“ 天下奇观”,最后落在了第三块牌匾上一一释迦塔。


陈雯深吸一口气,双手合十。怀着因极度震撼而虔诚的心,她终于明白,先辈大师为何会将那句“Overwhelming”? 脱口而出。


然而,这座世界现存最古老、最高大的纯木结构楼阁式建筑,如今正处于生死存亡的边缘。


释迦塔地处大同盆地地震带。据史书记载:“云(大 同)、应(应县)二州摧、地陷,嵬白山裂数百步,泉涌成流。”早在1022年4月(辽太平二年三月),大同、应县间就曾发生大地震,推测震级超过6级,震中烈度达到8度。几乎在同一时期,位于山西应县南部的北宋属地忻定盆地也进入了一个地震活跃期:1038 年1月9日(宋景祐四年十二月初 二),“忻、代、并三州地震,坏城堞庐舍,地裂涌水,十 年内余震不止。定襄坏城郭覆庐舍,人畜死伤十之有六。太原西南悬瓮山,巨石摧坠,悬瓮寺因地震而废”。1043年6月18日(宋庆历三年五月初九),“忻州地大震”。1044年6月7日(宋庆历四年五月初九),“忻州地震,西北有声如雷 。


1056年(辽清宁二年),辽国国力正盛,或许是为了祈求国泰民安、镇压地震,又或许是出生应州、尊崇佛教的皇太后萧挞里为了彰显“一门三后、一家三王”的家族荣耀,在将附近林木参天的黄花梁采伐一空后,释迦塔终于建成。


历史总是充满了巧合,无论当初的建造者出于何种目的, 自应县木塔建成后,其所属州县发生地震的频率确实越来越低。即便如此,岁月的无情侵蚀还是让塔身的木材性质发生了变化,承载能力减弱,变形及结构损坏也日益严重。从最初可以登临塔顶,到仅开放地面一层参观,以致最后的全面封闭,人们尽心尽力地将它保护起来,却对愈发严重的倾斜束手无策。


木塔庇佑一方已逾千年,见证着王朝更迭、斗转星移。传说佛陀弟子阿难出家前,为一心爱的女子,甘愿化身石桥, 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走过。不知木塔是否也经历过如此动人的故事?无论如何,回归尘土恐怕已是它无法避免的结局。


作为应县木塔文化抢救计划的一部分,陈雯受邀来到这里,却迟迟没有等到当地文保部门的对接人员。好在陈雯早已磨砺出了风轻云淡的性格,既然一时半会儿进不了塔,她索性随意游览了寺内的其他建筑,不过它们多为明清两代重修,规模不大,远不及木塔恢宏壮观。


在参观塔后的大雄宝殿时,一位工作人员建议她去距此地不远的应县木塔工作站 看看,负责接待的人多半就在那儿。


“专家来了一拨又一拨,可几十年了也没弄出个可行的修复方案来。工作站现在没几个人了,反正也没什么区别……”指明方向后,工作人员低声嘟嚷着。陈雯不以为意,礼貌地笑笑便转身走出了大殿。


沿着小路走了不多一会儿,陈雯来到一座空荡荡的小院。


“请问有人在吗?”她底气不足地喊了一声,又拂过上面已经落满了灰尘、写有“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应县木塔工作站”几个醒目大字的标牌。


院内有两排平房,第一排是办公室,都拉上了厚厚的窗帘。陈雯一间间地敲门,直到最后一间仍然无人应答。于是她绕到了第二排平房前,它们看起来像库房,似乎更不可能有人在里面。就在陈雯准备放弃时,最大的那间库房窗户上,透出了一丝微弱的亮光。


陈雯心里“咯瞪”一下:光天化日的,这儿莫非进贼了? 那亮光不停地闪动并且变换颜色,明显不是正常的照明灯光。正犹豫着要不要报警,一不小心,陈雯被地面的坑洼绊了下,下意识地把身体往一侧靠去。


“哐当! ”库房的大铁门压根儿没锁,被她推开后撞到墙面,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你是谁?来这儿干什么?” 一个身穿全套VR游戏装备的年轻人被吓了一跳,扯下头盔,带着一脸恍惚的神情问陈雯。在他放下操作手柄的同时,从这个偌大库房的虚空中不断掉落的各式各样、五光十色的多面体,也渐渐地分解破碎,直至彻底消失,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刚刚窗外的亮光,就是它们发出的。


“北京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书画复制组研究员,陈雯。”陈雯倚在门口,警惕地看着他。


“故宫的人?啊,是有这么回事儿!不过你不是明天才到吗?等等,现在几点了? ”年轻人头发蓬乱,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VR头盔一般都带有电子钟,但他的脑子显然还沉浸在VR幻境里没转过弯儿来。


陈雯无可奈何,按亮了手机,把屏幕朝向他,“刚好中午十二点整。”


年轻人眯着眼睛看清了数字,猛一激灵,“啊,都过了一夜了! ”他胡乱揉了把脸,伸出右手又知趣地放下,“你好,陈研究员。我叫袁野,站里只有我和老王两人常驻,他前阵子休假回家了,临走前跟我交代过你的事。不过昨晚我玩起游戏来就忘了时间,抱歉啊。等我收拾收拾,马上就带你去木塔。”


在陈雯错愕的眼神中,仅仅过了几分钟,袁野就在库房内一个小休息室里完成了洗漱。这时的他穿着白衬衣,戴上眼镜,整个人精神多了,总算有了点儿文保工作者而不是网瘾青年的样子。


“你就住在这儿?”陈雯指了指休息室,问道。


“没错,我父母走得早,又不想离木塔太远,工作站就是我的家。”袁野轻快地答道,完全没有常人在艰苦环境里惯有的焦虑和愤懑。


两人一起走到室外,陈雯发现袁野的皮肤黝黑,穿的是双运动鞋。看起来,和他的名字一样,他有着丰富的野外考察经验,并不是一个窝在办公室里得过且过的人。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后,陈雯决定不再去计较袁野因为通宵玩游戏而爽约的事情。


注意到陈雯态度的变化,袁野的眼中流露出些许笑意,也没再解释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说道:“走吧,木塔已经很久没有新客人了。”


来到木塔下,袁野掏出一串钥匙,麻利地打开了木门上的铜锁,领着陈雯进入了塔的第一层。斑驳的阳光透入塔内,照亮凝固在空气中的微尘,一尊巨大的释迦牟尼像映入眼帘,无比肃穆。陈雯在它座下向上看去,只见上层的穹窿藻井在大佛头顶渐渐地收拢,仿佛生成了一个冥想的漩涡,将世间万物尽数囊括。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在大佛穿越时空的目光笼罩下, 一切都是那么的高深莫测,只一层,就是一个宇宙。


最后,陈雯将注意力停留在了南北门楣所装的六方迎风板上。每块板上各有一幅供养人画像,南面是女,北面是男。 细细端详下,只见人物体态端庄而不失生动,服饰华丽却又 飘扬洒脱。立于画前,一股浓郁的唐风扑面而来,但其线条 构造又颇为古朴大方,己然融入了辽代的技法特点。


“应州在辽代属西京大同所辖,与宋廷交界,为辽国南部边防重地。辽国上下崇尚佛教,皇太后萧挞里一脉出自于此,因此木塔既可作朝拜礼佛、登高御敌之用,同时也是萧氏家庙。据专家考证,这六幅供养人画像,南面三女像分别为圣宗皇后萧耨斤、兴宗皇后萧挞里、道宗皇后萧观音;北面三男像则是晋国王萧孝穆及其长子陈王萧知足、次子齐王 萧无曲。”


袁野走到跟前,耐心地讲解起来。经他指点,陈雯在南面居中、缔造了木塔传奇的萧挞里的画像前支好画板,开始了自己的工作。如果木塔注定无法在下一个千年的轮回中幸存,那么人们至少要尽可能全面地将它的一切复制下来。在陈雯还不算长的职业生涯里,无数行将消亡的文明遗产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流传于后。


她几乎在拿起画笔的瞬间就进入了入定忘我的状态。起初只是简单的几条长直线,将画像轮廓起切出形,白纸宛如微缩的东方禅境,处处留白。但随着风骨峭峻的寥寥数笔,结构线浮现出来,这个新生的宇宙也被赋予了规则和常数。它们简洁而缄默,却又涟漪不绝,单调的时空自此生机勃勃。


袁野知趣地收声,退到一旁,以免挡住了光线。等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日头偏转,袁野才小心翼翼地凑近观看。


只见在陈雯笔下,画像中已经褪色的花冠、步摇又重新明艳了起来。再仔细一瞧,不仅仅是色彩,人物气度的临摹更是细致入微。萧太后薄鬓、素妆、披制彩缕、组绶缨络、连袍袖上若隐若现的羽翼状物也被一一还原,极是雍容华贵。 没想到陈雯年纪轻轻,技艺竟已如此高超,故宫博物院的人果然名不虚传。


相比而言,虽然在上一辈守塔人一一也就是自己父亲的坚持下,袁野报考了文物保护技术专业,但他更擅长的却是数据编程。只需不多的原始参数,他就能用几行代码搭建起一 个世界。他享受这种创造的感觉,可这恰恰与文物保护的理 念背道而驰。


直到今天,在陈雯身上,袁野终于看到了将两者融合的可能。只几笔,古画中的关键节点就被陈雯悉数洞察,后续的临摹就如同程序运行一般水到渠成。袁野心中蓦然升起一丝希望。


“哎呀。”夕阳斜照,陈雯活动了下酸痛的颈肩。不知不觉半天的时间就过去了,想到把袁野晾在一边,陈雯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起身,却发现木塔第一层除了自己外再无他人。她以为袁野有工作需要上到高层处理,便一面等他,一面舒展四肢,在塔内随意走动。谁知走到门口,陈雯发现了一串钥匙,钥匙下压着张纸条,捡起一看,上书:“忙完记得锁好门,到工作站找我,请你吃晚饭。袁野。”


原来他早就走了,陈雯有些哭笑不得:这人真是心大,连声招呼也不打。他就不怕自己一时好奇,偷偷登上木塔倾斜严重的二、三层,对它造成不可逆的损伤吗?


等回到工作站,更令陈雯大跌眼镜的是,袁野居然又在库房里玩他的游戏!就他这点儿责任心,木塔怎么可能得到妥善的保护?陈雯心中对他刚刚建立的一点儿好感顿时荡然无存。


“喂!袁野,木塔在你眼里是不是连游戏都比不上? ”陈雯走入库房,在正戴着VR头盔、旁若无人的袁野耳边用力抖了抖被他随意丢下的钥匙,不客气地问道。


“等等,先不要打扰我,马上就要成功了。”袁野显然料到了陈雯的反应,不像上一次那么慌乱,反而带着一丝笃定和兴奋。


在袁野的操纵下,投影仪再次在空中投射出一个个缓缓下坠的彩块。


还是之前那个游戏啊,够无聊的。陈雯有些鄙夷地哼了一 声。也难怪她这么想,虽然不怎么玩游戏,但已经有近百年历史的俄罗斯方块又有谁不知道呢?袁野玩的看起来是最新迭代的3D版,下落的彩块中不仅有正多面体,还有半正多面体、不规则多面体甚至球体。难度是提升了不少,但陈雯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现在竟然还有人对这款古董级游戏如此痴迷。


刚开始,袁野双手上下翻飞,活像一个不着调的乐队指挥,彩块很快越堆越高。陈雯起初还有点儿幸灾乐祸,巴不得他早点儿"Game Over”,但稍一留意便发现,即使袁野将它们严丝合缝地组装在一起,彩块也不会消除。那这个游戏的目的是什么?陈雯有些疑惑。当彩块组成的构造越来越清晰和精巧时,她终于醒悟了过来。在来应县前的准备工作 中,自己曾数次将它绘制出来——应县木塔独有的双层套筒框架结构!


渐渐的,袁野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他弓着腰,绕着已经搭建好的框架反复揣摩、度量,紧绷的双臂许久才极谨慎地挪动一点儿。悬停的彩块在他的控制下缓缓移动,最终嵌入整体结构中,位置总是出乎意料而又恰到好处。


在下层正方形、上层八边形,对应“天圆地方”的厚实塔基上,袁野竖起了三圈立柱,靠内的两层又砌起了土墙, 双层套筒大致成型。接下来,他开始组装木塔驰名天下的斗拱,每一立柱的受力节点对应一朵,再将作为暗层的环状框架置于其上,暗层之上再继续铺设梁、柱、枋以及斗棋,便为明层。明暗交替,一层,两层,三层这座拔地而起的虚拟木塔不禁让陈雯叹为观止。眼看着到了最后两层的紧要关头,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木塔”开始晃动起来。虽然袁野勉力坚持,但随着晃动幅度加大,好不容易搭建起的结构最终散架,化为满地碎片。


“既然这样都失败的话,更证明木塔是以一个确定的常数作为基础模数的,模糊取值根本行不通。”袁野取下VR头盔,一面卸下满身的装备,一面自言自语道。


“我不太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能跟我讲讲吗? ”虽然不了解细节,但陈雯已经可以肯定袁野所玩的游戏一定与修复木塔有关。她怨气全消,饶有兴致地请教道。


“其实这不算什么新技术了,几年前就有人用VR建模的方式为修复巴黎圣母院提供过帮助。当时我就想,这个办法一定也能运用到木塔上来。但一经操作才发现,木塔是在千年风雨、地震,乃至人为破坏等诸多因素的综合作用下缓慢毁损的。如果说巴黎圣母院毁于火灾是急症,那么木塔更像一个被慢性病折磨了多年的老人,久积沉疴,病情要复杂得 多。而且全木构建、无钉无铆的佛塔比石材搭建的教堂更像一个紧密的整体。一个极不起眼的部件都会对修复效果产生巨大的影响,是真正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原来这款游戏是袁野为修复木塔进行的数字建模实验!他显然已经操作过无数次了,一说起来便滔滔不绝。


“五代十国的的混乱和无序终结后,新生的各个政权开始大兴土木。宫殿、衙署、庙宇的建造兴盛,造型豪华铺张,负责工程的大小官吏贪污成风,以致国家不堪重负。因此,建筑的各种设计标准、规范和有关材料、施工定额亟待确定,以明确房屋建筑的等级、形式及料例功限,从源头上杜绝亏空。


北宋崇宁二年颁布了通行全国的《营造法式》, 明确了 '凡构屋之制,皆以材为祖;屋宇之高深,名物之短长,皆以所用材之分'的模数制度。这一套标准显然是在长期实践中积累出来的,而木塔修建于《营造法式》颁行前四 十余年,工匠中也必定不乏宋人,如果不运用标准化的模数制,很难想象缺乏精密机器的古代如何搭建起如此庞大复杂的建筑。”


“那么修复和还原木塔的关键,即找到它设计之初便已确定的'材之分',也就是它的基础模数!”陈雯兴奋地接话,但随即又迟疑道,“在梁思成先生所处的时代,要找出它确实力有未逮。但现在运用大型计算机,通过结果进行反推,要算出这个数应该不难,怎么会到今天依然悬而未决呢?"


袁野脸色一暗,再次被陈雯敏锐的洞察力折服,语气中一反常态地流露出了自我怀疑,“这个方法我不但想过,还做过。工作站经费不多,但在我的推动下,当时几乎是孤注一掷地全部用在租用大型计算机上了。可得到的结果却完全不合常理,无论冠以哪种单位,作为一座大型建筑的基本参数,它都错得离谱。我们顶着压力又重新计算了几次,可结 果却没有任何变化。上头失望至极,削减了预算,人也就慢慢地散了。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我,木塔和工作站都不至于沦落到今天的地步……”袁野埋下头,声音渐渐哽咽。


“可你至少努力尝试过了。而且,直到现在你也没有放弃,不是吗?”陈雯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劝慰道。


“谢谢,我永远也不会放弃的! ”不知为什么,这位来自故宫的年轻女性总能为袁野带来力量,他很快振作了起来。


隔阂消除后,陈雯和袁野发现,虽然选择的道路不同,但他们保护木塔的初心是一样的。共同的愿景下,两人的关系拉近了许多。在木塔文化抢救这段忙碌而充实的日子里,陈雯小心翼翼地走遍了木塔的每一个楼层、每一个角落,将自己所见、所思的一切都临摹在了画纸上。而袁野也总是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他不再单枪匹马地在那个永远无法通关的游戏中虚耗时光了。


不过,这几年失败的实验也不是全无成果。在高强度的游戏中,袁野开放了自己的脑域,通过外接一台小型机,他可以在拼接木塔部件时同步完成运算。他发现,在将木塔拆分成不同单元时,模数制的倾向是非常明显的。以最基本的长、宽、高为出发点,对应面阔、进深、柱高,将木塔逐层导入,将呈现出简洁的递变规律。袁野进一步想到,这三者都是较大尺度的单位,它们可能是一种扩大模数,即这种比例关系是基础模数控制的结果。之前,工作站租用的大型机是基于木塔整体进行计算的,结合它的成果,袁野将木塔面 阔、进深、柱高的基础模数调整为22.1厘米。木塔兴建于《 营造法式》颁行之前的辽国,采用的材分必然与北宋有所不同,若换算为辽代单位,则为0.75辽尺,正是一材四分取其三!


一然而,取得这次突破后,袁野的实验就陷入了瓶颈。他始终无法将这个基础模数在木塔其他部分中完成统一。他一度怀疑木塔只是在设计中体现了模数制的基本思想,而在具体施工中又稍有变通,于是试图用模糊取数的方法在游戏中先将木塔还原,但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正如父亲所希望的,袁野准备用一生去守护木塔。像曾经枯坐于木塔中的僧侣一样,他拥有近乎无尽的时间。与之相反的,和陈雯相处的日子却如此短暂。自己心里有些什么留在了这个将要离去的女孩身上。现在,他就静静地站在专注的陈雯身后,看着阳光下她的侧脸。干净的轮廓留下清寂的剪影,明暗之间,那双眼睛如秋日的湖水,神秘动人。


如同陈雯临摹那些绝美的古画般,他拼命想要记住这一切,以便在今后的漫长岁月里去追忆、去思念。


“唉。”陈雯叹了口气,打断了袁野被炽热和内敛煎熬着的复杂情绪。她缓缓地站起身来,捶了捶有些发麻的腿,袁野连忙绅士地伸出手臂。嗯,木塔可没有地方供人扶靠。


“这张释迦牟尼的画像草图被我搞砸了。”陈雯摇摇头。


“问题出在哪儿呢?”袁野看了眼陈雯画纸上的底稿,竟然罕见的有一丝不协调的感觉。


“都怪我,为了一览佛像全貌,选择从高处俯视。这种方法能获得更好的透视效果,却容易积累误差,绘制时需要依据一定比例换算修正。可我没想到的是,木塔内部递进收紧的筒套结构在视觉上又放大了这一效应,其程度也不均匀。 换句话说,我使用的修正比例既不准确也不统一。”


“连比例都不统一啊……”袁野若有所思。


片刻后,陈雯感到袁野的手臂猛地一震,刚刚似乎还有些奇怪的目光陡然聚集一一那个百折不挠的学者又回来了。


“陈雯,你觉得在辽代要建成木塔这样巨大而精密的建筑,最大的难点是什么? ”半晌过后,袁野才哑着嗓子问道。


“木塔高达65.84米,使用木材三千余吨,即使以现代建筑的标准来看,也绝对称得上是一个大工程。除整体的双层套筒框架结构外,还有铺作、斗拱、斜撑等复杂构造,使用的零部件数以万计。更绝的是,它们之间拼接咬合的稳定状态完全是靠自身重力和相互作用力实现的。原理与搭积木类似,虽不复杂,但随着体量的增大,其难度是呈几何式增长 的。我认为它的所有部件在主体工程开始前就已经按规定数值制造完毕了,之后再依照严格的工序进行组装,一次搭建成型。只有这样,才能达到局部构件和整体框架在力学上的平衡。”


“没错!但这些还只是表象,再想想看,它们最终都指向了什么?”不待陈雯说完,袁野就急切地追问道。


“难道是……”陈雯果然一点就通,只低头思索了几秒便抬起头来,正对上袁野热切的目光,两人心有灵犀地脱口而出,“是计算!”


"正确!对于一个入主中原,雄心勃勃的政权来说,人力、物力、财力都不是问题,它有足够的资源可以堆砌。但在文盲率极高、工具受限的古代,使木塔上万个部件彼此和谐统一的海量算力又从何而来呢?这已经超越了个体智慧的极限,但在由无数微小单元组成的集群中却可能产生!”


袁野灵感有如泉涌,连陈雯都一时没跟上他的思路,下意识地质疑道:“集群?你是指有大量精通算术的人参与了木塔的修建?这恐怕不太现实吧?”


“不,我所指的算术并不是古代用于推演历法和星象、为皇家所垄断的所谓天学。历史是由广大劳动人民创造的。”


“我还是不明白这和木塔有什么关系。”陈雯被袁野跳跃式的思维绕得越发糊涂。


“嘿,你想不到也正常,毕竟如今这里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县城。但在辽代,它可是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交汇点,贸易兴盛,最不缺的就是南来北往的商贾。因为生存的需要,这些人是具备基本的计算能力的。而且,他们还携带了那个时代最先进的计算工具。说来也巧,仅以形制和用法而言,这种世俗化的工具竟然和重要的佛教法器如出一辙。 我们不妨大胆猜想一下,为木塔汇聚算力的方法,说不定就出自某个头脑灵活的僧人。”


“计算工具,佛教法器,还有锱铢必较的商人,你说的莫非是一一算盘? ”在袁野的引导下,陈雯的眼界为之一开。 现在,他们距离找到那个神秘的基础模数,就只余薄薄的一 层窗户纸了。


看出陈雯还有最后一丝疑惑,袁野自嘲地笑了: “这个问题其实简单得超乎想象,惯性思维将我们带入了死胡同。在使用大型机时,我一味将计算的数值推向极致,却忽视了数学本身就是极简的。大道至简,文明的发展,某种程度上就是'进化'走向'尽化'的过程。进化之路上的无数分叉在我们脚下一点点穷尽,最终它们都将指向同一个出口,正如最复杂的大型机本质上也是基于简单的二进制算法。流传于世的几种算盘中,一四珠算盘进行的是十进制运算,一五珠算盘则可表现十二进制或以下任何数进制。而在重视度量衡的商人手中,因为一斤十六两的关系,代表十六进制的二五珠算盘又大行其道。虽然从现有记载来看,依托商品经济的发展,这种算盘直到明末才出现,但在千年前风云际会的宋辽边境,它或许曾被大规模使用也未可知啊。”


“我们可以一起来验证它。”沉默了片刻,陈雯开口道, 转头望向袁野。看着她的眼睛,袁野觉得,哪怕再次失败,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暂停已久的游戏再次重启。


袁野按照早已重复无数次的顺序将木塔的绝大部分一一组装起来,而陈雯则负责在不同节点进行进制换算。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再也不必首鼠两端、顾此失彼了。原来,数学与力的联结从来都不是修修补补,而是浑然天成的。


又经过了几次练习,两人的配合越发默契。终于,在陈雯将要返回北京的前一晚,他们离开了逼仄的库房,在工作站的大院中成功搭建起了一座“光塔”。虽然缩小了几倍,但它完美地复刻了木塔的一切。夜空中,它的光芒照亮了不远处的本尊,两者相映成趣,连古老的木塔也似乎被注入了新的活力。


第二天,袁野来送陈雯,工作中无话不谈的两人顿时相顾无言。在各自的研究领域,他们见惯了诡谲历史中的悲欢离合,此刻却无法面对自己的感情,好好道别。临行前,陈雯抢过袁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在他那份连夜赶制出来的《关于应县木塔“大落架”维修方案的论证》联署上了自己的名字。几年前,在大型机使用上的失误对袁野的学术声誉打击不小,希望这能对方案的审核有所帮助吧。


接着,陈雯头也不回地上了车。但在后视镜中,她看到袁野一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她视线模糊也不见他离去。


五年的时光一晃而过。树欲静而风不止,即便是在故宫这样纯粹而单调的环境中,陈雯的心态也一点点地发生着变化。此时,她正握着一封邀请函出神地想着什么。随着在学术界的崭露头角,近年来她收到了越来越多研讨会之类的邀请,颇有些不堪其扰。但这次不同,手上这封函件上,印着应县木塔的图案。


这是一个未了的约定,陈雯在心中告诉自己,回家收拾好了行囊。


已经是工作站站长的袁野亲自来汽车站接了她。和五年前乘坐大巴进入县城一样,这也是一个黄昏,但令陈雯惊慌的是,目之所及,已经不见木塔巍峨的身影!


“不用担心,很快,你就会见证木塔的重生。”几年的时间让袁野稳重了不少,陈雯仿佛被攥紧的心渐渐地放松下来。


工作站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但跟随袁野进入那间曾经无数次模拟木塔的库房后,陈雯才知道这里别有洞天。它被向下挖掘出了一个巨大的空间,无数投影仪正将一处工地的影像实时投射过来。环绕这影像的,是数个由五人或七人组成的方队。与当年的袁野一样,他们都穿戴着全套VR设备。


一四珠,二五珠……陈雯心有所悟。与此同时,投影中工地上一件件编好号、用防水布包裹的部件,也在机械臂的剥离下显露了出来。


方队动了,他们时而如交响乐一般水银泻地,时而又如军队一般严丝合缝,在他们目眩神迷的操作下,木塔仿佛通天之树,蓬勃飞速地生长起来。


“走!历史性的一刻马上就要到来了!”袁野拉起陈雯的手,冲入电梯。


他们上到地面,正赶上木塔顶部的塔刹被缓缓安放上去。 四周爆发出阵阵欢呼,木塔,终于重现于人间了!


回头看看袁野,他已是泪流满面,岁月也无法磨灭一颗赤子之心。陈雯笑了,她也一样,要去追寻自己的梦想了。


“木塔修复成功了,你应该是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守塔人了吧? ”陈雯拉了拉他的衣角。


“那可不!”袁野乐不可支,笑得像个孩子。

“我也该走了。”陈雯轻声说道。

“回北京吗? ”袁野突然泄了气。

“不,我想清楚了。像木塔这样的文化遗产,在全国乃至全世界还有很多,它们有些已经得到了妥善的保护,但更多的却仍然无人问津。我应该到更广阔的天地,去走访、去见证、去记录。"


“你知道我的,从小就在塔下长大,天天研究的也是它……”袁野的回答理所当然。


“嗯,每个人都在孤独地生活啊。”陈雯有些感慨。

“我是说,木塔教会了我很多。千年前建造它时,古人将海量的运算简化到了极致。现在,为了修复它,我从全国选拨了最出色的电竞选手,把时光积累的所有变量都纳入了这局终极游戏里。人生的选择,也许正如建筑的演变,在进化,或是尽化的道路上走到头吧。”


“什么意思? ”袁野的话满是禅机,陈雯不解道。

“咳咳,我的意思是,人啊,简单随心就好了。”仿佛变回了当年初遇时的那个拘谨青年,袁野涨红了脸,鼓起勇气说道,“在路上,你需要一个助手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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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奖得主海漄短篇小说《尽化塔》:技术能否留住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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